疏临

只谈风月

双玄||不见

“明兄”身侧空无一人,耳畔传来一声轻唤。
他回头看,目光越过神武大街的一众神官,落在那道素白身影上。青玄站在树下,手抚折扇,眉眼含笑,隔着满街神官与他遥遥相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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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元佳节。
青玄扯着他的袖子,直往熙攘的人群里蹿。他看着青玄这看看,那摸摸,兴高采烈地像个孩子。明明只是个寻常灯会而已。
“欸,明兄,你快过来,快过来。”青玄已经跑到了前头,站在一个摊前冲他挥手。
他走过去,看见青玄的脸上已经覆上了一个面具,正张牙舞爪的吓他。摊主在一旁笑着道:”姑娘好眼光。欸,这位公子,你娘子如此喜欢,你便买一个送与她呗。”
“啊…啥…不是这样的……”未等青玄解释,他丢下一句没钱,拎着青玄要离开。留下那个摊主还在嘀嘀咕咕。
“穿的人模狗样,原是个小气鬼穷鬼。姑娘你还是莫要跟了他好。”
看到他脸更黑了,青玄脖子一缩,拉着他的袖子笑嘻嘻道:“哈哈哈明兄,我就说让你同我一起化女相嘛,不就不会被误会了吗?”他瞥了青玄一眼,道:“你打消这个念头罢,以后你同我出来,都化成男相,成天这样,成何体统。”
“得得得,别一个个都和我哥一样的。”青玄不满道。

月上柳梢头,街上的人越来越多。青玄拉着他,非要请他去喝酒。他同他一同坐在酒楼上,看着街上灯火如昼,周遭尽是肆意喧闹的声音。
青玄端着酒杯,撑着脑袋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。“嘿,明兄,这样真好。我就喜欢这样混迹在人群里,喝喝酒,听听曲。有时我觉着,我并不适合做神仙。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,他更想做个凡人,可以行侠仗义,与明兄一起把酒言欢,逍遥天地。遇上座水师庙,就给他哥添些香火。
“明兄,你呢?你喜欢做神仙吗?”
他忍不住扣紧了酒杯,冷酒入腹,他答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青玄仍在自顾自的斟酒,下方忽然一阵骚动。
“救命啊,妖怪,妖怪,有妖怪!!”“孩子,我的孩子,我的孩子!”他与青玄对望一眼,从窗户翻身而出,落在一个伏地痛哭的妇人面前。
“怎么了?”青玄一甩拂尘,将那妇人扶起问道。
那妇人死死抓住青玄的袍子,喊道:“救救我孩子,妖怪,救孩子,求求你,救孩子,孩子,我的孩子。”妇人哭的语无伦次,青玄转向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,问:”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女孩一边啜泣着,战战兢兢地答道:“刚才,刚才有一个妖怪,劫走了小少爷,是一只青色的妖怪,头上,头上还顶着蜡烛,我看见他朝那去了!”他看看看那姑娘手指的方向,是往城郊去了。

郊外湖畔。风声哭号。他与青玄已赶至城郊。
“明兄你看,是不是那一坨青色的!我们下去看看。”青玄跳下地师铲,拂尘已经化成了风师扇。一个青面青衣的鬼就坐在湖边,一根蜡烛泛着青光飘在他头上。此时那鬼正对着一个啼哭的小儿张着血盆大口。
一口下去,场面并没有变得血腥,他手里的小孩此时已被青玄抱在怀中。
“哪来的杂碎,本王的食物也敢动,不想要命了?”那青鬼气急败坏,面目狰狞地扑上来。
“明兄,交给你啦!”师青玄旋身将小孩交到他手中,展扇,与青鬼缠斗起来。
那青鬼嘴里还在哔哔哔哔,青玄只觉得脑壳疼,下手更重了些,只想速战速决。很快,青鬼就被五花大绑丢在一边。
从头到尾他都抱着小孩在一旁看,没有丝毫要插手的意思。
青玄拿着扇子抵在了青鬼的头上,一脸好奇道:“这蜡烛哪来的,啧,品味真差。你且听好,若你答应我此后再不作怪,这次便就饶了你,若有违背,就等着灰飞烟灭吧。”
青鬼盯着青玄手上的扇子,再看了看他,啐了一口,又骂道:“我呸,你们仙京的神仙,都是狗东西,废物。两个神仙来欺负我一个,上天庭的杂碎……唔,唔唔唔!!!”
“真是太吵了……你讲不讲道理啊,明兄刚刚根本没动手,凭什么说我们两个欺负你一个?要不是你自己作恶,我们何苦和你过不去!”青玄听他吵得也有些生气,直接把青鬼的嘴堵了。
那青鬼此时被堵住了嘴,说不出话,满脸涨红,目眦欲裂,眼里满是不甘,又有几分可怜。看这摸样,死的时候,也还只是个没多大的青年吧。
“呐,我这次放过你,下次不要再做这些事了。”青玄刚要给青鬼松绑,忽然听到身后人大喝一声“小心!”,就看见青鬼手一挥,此时闪身已经来不及了。
他在一旁看着,心下一紧,奈何手上抱着个孩子。
青玄闭上眼,忽然感觉自己被揽到了一边,站稳后,看见他站在一旁,面有愠色,手上抱着那个孩子。
“明兄我其实没关系的哈哈哈……”
话还未尽,那边青鬼小人得志,一边跑一边冲他们喊道:“哈,你们神仙不是无所不能吗,一个个都是废物,没用,杂碎,不就是普通的毒粉吗,那么怕死,垃圾,哈哈哈……”
他看着那道绿色身影聒噪着跑远,青玄扶额:“真的好吵。”
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人,又马上收回了目光,咳嗽几声,轻声道:“正衣冠。”
青玄低头看,原来刚才拉扯的过程里衣襟已有些松开,而此时还是女相。稍微整理好后,听到他说:“下次不要这样了。”
青玄不解,看着他。
“如果这次是其他厉害的鬼,这么不注意,你是想瞎了眼睛吗?”他的口气,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有些严厉。
“好了好了明兄,下次我会注意些的,还有,不是有你在嘛。”
“呵。”
“那现在我们把这个孩子送回去,那边的方位已经知道了,可以开缩地千里了,得快些回去才成。”青玄看着受了惊吓,现在已经乖乖在他怀里睡得安稳的孩子,笑着对他说。

回到镇上,灯会结束,人群尽散,只剩下那对主仆还在原地等着他们。那妇人接过孩子,感激地抓着青玄痛哭流涕,不得抽身。他在一旁袖手旁观,看着青玄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。
“明兄你见死不救,我衣服都差点给扒了…啊明兄!我的银子好像全留在酒楼了啊!”

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再寻回去,站在打了烊的酒楼门口,凄凄的月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。此时又不能回仙京,折腾了一番,两人也都有些累。此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说好的夜夜笙歌,彻夜不眠的呢?青玄欲哭无泪。
“明兄,你有没有带钱?”
他的神色不由得有些不自然。“我,我没有银子。”
青玄苦笑。“天底下能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落魄神仙,看来我们只好流落街头了。”
最后是他寻到了河边的一座小木屋,只是日久积尘,还不能住人。青玄跃跃欲试,风师扇一挥,极尽潇洒。于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,就在二人满怀期待的注视下,轰然倒塌。
"哈哈哈哈意外意外,明兄你听我解释啊明兄,等等我!!!”
于是那晚的河畔,多了两个落寞的背影。河面泛着粼粼波光,芦苇淅淅簌簌地摇曳,风声如泣,穿过竹林。青玄看着清冷的夜色,视线渐渐模糊,最后把头一歪,靠在他肩上睡着了。
他听着身旁人平和的呼吸声,心情复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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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,他刚上仙京不久。
他站在神武大街的一棵树下,看着那些神官在他面前来来往往,在川流的人群里寻找一张脸,透过血雾印在脑海里的脸。周围又有一堆神官走过,一个人被他们簇拥着。忽然,中间那人转过脸来,眼中的笑意溢满眼眶,眼角眉梢说不出的风流。
东风拂过,那人冲他笑着微一颔首,旋即又被簇拥着走了。
那是唯一注意到他的人。
这是他第一次遇见青玄,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打那以后,再一次遇到,是在去君吾殿中的路上。他远远就瞧见了一个人,着一袭白衣站在路旁。等他走近时,那人冲着他笑,踱步到了他身侧。
“我晓得你。你是新晋的地师大人,我们见过面的。”那人眉眼弯弯,笑道:“风师青玄。敢问地师大人怎么称呼?”
“地师仪。”他礼貌又疏离地答道。眼睛总是不经意的扫到青玄笑意盈盈的脸上。青玄是极自来熟的人,一路上拉着他讲个不停。直到两人行至君吾殿前,看见了一架贵气又嚣张的八骑金车。师无渡从车上下来,缓缓走到了两人面前。
血气在眼底氲开,他看到周遭一切,都被蒙上了一层红。只是表面上他仍不动声色。这时,身边的人清脆地喊了一声哥。是青玄。好似有一只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,身子仿佛失了重心,被拼命地朝后拉。脚下是一片血海,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其中。
师无渡看着自家弟弟,又稍稍皱眉将视线转向他。“这是?”脸上是那副轻狂睥睨的神情。
“新任地师,地师仪。”
“哦,原来是新任的地师。”师无渡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视,目光轻飘飘地在他身上停了一下,落回了青玄的身上。“有时间就好好修炼,别总到处厮混,让人笑话。”
青玄不在意,只朝自家哥哥做了个鬼脸,敷衍地喊着知道了知道了,便拉着他的袖子走了,留下师无渡一个人在那瞪眼。尽管早有准备,然而他还是难以平复心绪。他没有想到,青玄居然是师无渡的弟弟。
许是他刻意为之,之后他和青玄的关系,越来越亲密。再之后,青玄就常常拉他一起去喝酒,一起下凡游历。
明兄。明兄!明兄?明兄……
青玄总喜欢在他耳边明兄长明兄短的,明明在仙京人缘极好,一呼百应,却总对他说:“明兄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与青玄越亲近,他就越无可奈何的发现,青玄是再天真稚拙不过的人。上天庭人人都道青玄性情再好不过,往往有麻烦事,都来找他帮忙。青玄也总是答应,那些人也渐觉着这是理所应当的事。
“他是师无渡的弟弟么,哪里还有水横天摆不平的事,不过举手之劳罢了。”这些话,都是那些神官在背地里说的。
他总忍着冲上去骂青玄傻的冲动,就冷眼看着,看着青玄犯傻,看着青玄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,看着青玄因嫉恶如仇得罪了不少人。
他也开始着手他的计划,在天庭中安插了许多分身。只不过这些分身有许多都是围在青玄周围的。
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探明真相罢了。他是这么说服自己。只是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,他发现青玄真的是一无所知。然而他又恨他的不知情,恨他的无辜。是了,青玄什么都没有做错,然而他凭什么可以无辜?他凭什么无辜。那是他亲人的数条性命,那是他一生的运道,那是他背负了许久的血海深仇。凭什么。
然而青玄和他的关系,却是越来越好,越来越好,甚至脱离了他自己的想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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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回忆中摆脱,他将青玄扶到柔软的苇丛间躺好,便去修屋子。
再过不久,他就要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了。只是忽然发觉,这近百年的岁月中,所有可以称得上温暖的记忆,都是青玄给他的。
但他知道,这一路走下来,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青玄醒来时,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。昨日散架的木屋子,居然起死回生被修好了。青玄嘴角挂上一抹笑,却发觉他没在屋子里。
“明兄?”
他走进木屋内,递给青玄一碗粥。好不容易留下的一碗。青玄不客气地接过,欢喜地问:“这是你做的?”他摇头,说是买来的。青玄疑惑,又问:“你哪来的钱?”他有些尴尬,面上仍是没有表情,道:“借的。”青玄便不再问,低下头喝粥。
喝完粥后,算算日子,下凡已久,两人决定回天庭。

”明兄……“青玄再一次这么喊他时,他只是冷冷的对他说,你认错人了。
直到他把师无渡的头拧了下来,鲜血四溅,他看见青玄的眼中满是绝望,却没有恐惧。
因为他是他熟悉的明兄,是怎么都不会怀疑的明兄,是他最好的朋友明兄。
然而这是最好的结局了。青玄的惨叫声里,他是这么想的。
他带着青玄离开,直至分别,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。他给过青玄机会,只是这结局,他还是改变不了。
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,从此青玄生老病死,与他无碍。
然而他后来还是去了趟风水师庙。曾受过青玄帮助的神官,也是个个落井下石,来争风师水师的信徒。神官死了,信徒的愿望实现不了,自然也是一阵破坏。神庙内一片狼藉,面目祥和的风师像倒在地上,落魄至极。他就坐在神像旁,抬手倒了一壶酒。
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,他忽然回忆起了一件往事。
一次,青玄拉他去钓鱼。两人在池边等了很久很久,却一条鱼都没钓到。唯一的收获只是一只王八。青玄抱着王八挪到他身边,开心地说:“明兄,你看这王八像不像你?”
他看着一脸气定神闲的王八用一双绿豆眼与他对视片刻,又气定神闲的看往别处。
“尤其是眼睛。”
他觉得心很累,不想同青玄说话,也不想理青玄。
后来青玄将那只王八带回了仙京,没有给他任何将王八做成鳖汤的机会。许是王八本就寿长,又在仙京待着,倒是又活了很久,也多了几分灵气。有段日子青玄有些忙,他难得闲下来的时候,青玄又不在,他就去看那只王八,同王八大眼对着绿豆眼,相视良久。
一段时间后,青玄道:“明兄,它真是越来越像你了。”

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?不懂那王八现在还活着没。
他从倒下的风师像边站起,晃晃脑袋。罢了,不过又是旧事一桩。他走出风水师庙,没再回头看一眼。街上热闹非凡,才发觉又是一个上元节。
他想找家酒楼坐坐,正寻着,身后的戏台上传来了几句唱词,飘入耳中的却只有那几句。
“我会常记先生好,我会常想南山幽。
会思念,紫竹萧萧月如勾,溪光摇荡屋如舟。
会思念,那一宵虽短胜一生,青山在绿水流,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。”

他站定,凄凄一笑。如此便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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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又陷入了梦境之中。梦中微风和煦,日头微醺。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,神武大街依旧金碧辉煌。有新叶几重,春意栖满枝头。青玄站在树下,白衣如常,隔着空荡荡的大街冲他一笑。
“明兄。”
耳边有风吹过,只留一句轻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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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:  
    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
    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
    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
    不见去年人,泪湿春衫袖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《生查子·元夕》

“我会常记先生好,我会常想南山幽。……”出自越剧《蝴蝶梦》,几句词是恰好应景用哒,文的内容和原剧没什么关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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